張繼華作品《驚蟄》系列
張繼華作品《驚蟄》系列
我的家鄉(xiāng)是臨清乜元,很多朋友因我而認識了“乜”字。離乜元有三公里的候崮村,有個20多米高的土冢,那便是方圓百里的制高點。每逢佳節(jié)鄉(xiāng)親們都去那登高望遠,據說天氣好時,可以望到百里外的泰山。老家旁有一洼池塘,冬日玩冰,夏日戲水。夏天晚上我常躺在池塘邊,望著星空,聽著大人聊著閑話,伴著蟬鳴蛙叫入眠……
逢大雨滂沱時,雨水會順著旁邊的小溝一直流到村后的大河里,那兒裝滿了我童年,摸魚、放羊、掏鳥、戲水、烤地瓜、擺擂臺……
上學后,聽老師說那條大河叫“十三支渠”,它連著地球上最長的運河——京杭大運河,從那時起,我就盼著自己快點長大,去大運河看看。
明澈與憧憬
“命運”是琢磨不清的課題。在初中之前,常奔跑在田間、游蕩在水中、仰躺在麥垛上,麥田、陽光、溪水……覆蓋著我的思緒,充實著每天的生活。家里滿墻的獎狀沒有一張是我的,哥和姐的榜樣力量在我身上沒有起色,但快樂與明澈是我童年的色彩。不上不下的成績讓我有驚無險地上了中學,前兩年除了美術、體育課外,其它多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的,尤其英語課,即便將頭藏在桌下,還會不時被老師點名閱讀。蹩腳的發(fā)音,總會換來同學們失笑,顏面盡失。
命運之神終于在初三時降臨。我所在的班被一分為三,我和班里大部分同學分到了三班,班主任是吳學生老師,我生命中第一位恩師,他發(fā)現了我在美術方面有些天賦,鼓勵我學習美術,并將我推薦給賈伏申老師。賈老師早年畢業(yè)于山東藝專,有幸成為他的學生,感覺人生便有了奔頭。那是我學習最刻苦的一段時間,常秉燭至深夜,甚至引來父母的詫異,哥姐的不適。
真正沉下心來,才發(fā)現數學并不難,學習也同樣會帶來快樂。經過一年的復讀,我進入了臨清第一中學,來到了京杭大運河之畔。
張繼華作品《驚蟄》系列
張繼華作品《蕩胸生層云》
臨清是運河邊的一座小城,匯通河與通惠河交匯于此,因運河而興,明清時期有“富庶甲齊郡,商貿亞兩京”之譽。而今運河斷流,它也失去了往日的輝煌。能就讀于臨清第一中學,實乃大幸。教我們的是劉西林、李緒海老師,劉老師早年畢業(yè)于中央工藝美院(現為清華美院),劉老師的公子涵宇和我一起學習、畫畫,親如兄弟,因故我也時常食宿在劉老師家,劉老師待我如子。
李老師是剛從曲阜師范大學畢業(yè)的青年教師,我有幸成為他的開門弟子,因身材外貌相近,李老師外出時又常帶著我,常被誤認為我們是“親兄弟”。
每逢周末我還會常拿著畫作品去賈老師家求教,賈老師是書香世家,他博覽群書,在給我講畫時得以印證,他很少就畫論畫,而是旁征博引,通過講授文學和生活典故,讓我明白繪畫的整體、主次、鋪墊、渲染、境界等內在的道理,那時雖還未曾讀過三國、西游和紅樓,但通過賈老師評畫時的引證,名著的人物關系已了然于心。賈老師讓我學會用比較的方法把握整體,以已知規(guī)律解決未知,這讓我受益匪淺。
學習之余,我常去清真寺、鰲頭磯、鈔關、舍利塔、龍山貢磚遺址……依稀感受京杭大運河曾經的繁華。
儒雅與閑適
1995年我考上曲阜師范大學,來到了孔子故里。蒼柏、古建、金瓦、灰磚伴著孔府家酒的濃香,彌漫著這個小城。曲阜師范大學坐落在曲阜西郊,周圍都是田野。入學伊始,我們住在校外北公寓,跨進校園,古木參天,高樓林立??绯鲂@,就走進了莊稼地,讓我興奮地從宿舍里便可望見九仙山和石門山。
這對原來只去過候崮冢的我來說何等興奮,果然“高度決定視野”。課余時,我走遍了“三孔”等名勝和胡同,對環(huán)境了解會增加安全感,尤其是走在十二府狹窄的巷子里,兩邊青瓦高墻,沉沉的像捂在冬天的被子里,很愜意。
美術系坐落在學校的東南角,一座半拉小樓,毛岱宗、顧黎明、姚永、楊象憲、陳我鴻、陳玉圃等一大批名家曾在此任教。高考前,我就曾受毛老師和顧老師指教。大學后,因選了國畫專業(yè),跟楊象憲、茅林等老師學習,楊老是潘天壽、陸亦非、諸樂三等先生高足,性格耿直、脾氣倔強、教學認真,對學生乃至青年教師都要求嚴格,同學遲到或早退,他都會大發(fā)雷霆,但看到我們認真學習時,他便喜笑顏開像個老頑童。
(組圖)張繼華作品《青州楊集》寫生系列
楊老書畫皆精,書法崇尚金石,所以,石鼓文、散氏盤、好大王、石門頌等都是我們案桌上的必備法寶。有時,楊老還帶我們去孔廟賞析乙瑛碑、禮器碑、史晨碑等原碑,只可惜那時不懂,看著黑乎乎石碑,多走馬觀花了。
曲阜師范大學作為孔子之鄉(xiāng)的高校,非常重視禮節(jié)和親情,學生根據老師的年齡或輩分稱楊老、陳老、高老、馬公、徐公等,逢年過節(jié)學生會去老師家問候,聚餐時座次尤為講究,主賓、副賓、主陪、副陪更是秩序分明,對待師長除了親近還有敬重。高洪奎老師就是我既親近又敬重的一位先生。高老是中文系古漢語文學專業(yè)的教授,精研唐詩宋詞,喜好書法。我們是同鄉(xiāng),從鄉(xiāng)鄰論,應尊稱他“高爺爺”,我也成了高老家的??停瑹o論學業(yè)還是生活遇到困惑都去求教,高老廣博、豁達、穩(wěn)重、理智。
曲阜師范大學求學期間是我的精神培養(yǎng)期,畢業(yè)后留在了濟寧,時?;貙W校看望高老,十多年前高老不幸突發(fā)疾病過世,從此,對我而言,曲阜師范大學少了家的感覺。
來濟寧工作也有一些機緣巧合,讀大三時,五一長假返校,因意外事故,繞道濟寧。大巴穿行在法桐間,雨后陽光穿過嫩綠的樹梢撒在行人的臉上,路面片片的積水映著樹梢,伴著白云和藍天恍惚人游離在湖光山色之間。潔凈的環(huán)境、悠然的行人、恍惚的陽光、加上雨后的芬芳,這是我的第一次意外來到濟寧,我也意外喜歡上了這座城市。雖然曲阜與濟寧相隔咫尺,感受卻大不相同,如果說曲阜像高聳的城墻,濟寧更像潺潺的溪水。到濟寧后,我首先看到了京杭大運河,寬廣的水面、穿梭的貨船、停泊的漁舟、船上的魚鷹……這才是我心中的京杭大運河呀。
生活幾年后,真切地感受到濟寧真是因水而生的城市,因濟水而生濟寧,因運河而盛濟寧,因四湖而活濟寧,水是她的靈魂,閑適是她的性格。縱橫的河流交織成這個城市的脈絡,河水閑適地流淌著,毛主席對南旺分水閘評價“七分朝天子,三分下江南”,我也想順著運河去南方看看。
澄懷與淡泊
南京,六朝古都,十朝都會,山川靈秀,文學昌盛,經千年歲月洗禮而形成融儒之文雅、道之豁達、釋之融通的文化氣質。2005年金秋,我跨進夢寐以求的南京藝術學院,成為方駿先生的學生。在南藝最難忘的日子還是和榮強、可燕、楊亮等一幫哥們客居江新洲的那段時間。江新洲是長江上一個小島,雖與南藝相隔咫尺,卻恍如隔世。傍晚或與楊亮漫游在田間,他談著項子經,我聊著康定斯基,或與榮強坐在江邊,吹著江風,喝著扎啤,看著隔岸的金陵……
元堂、老溫、鈍夫等好友也常造訪寒舍,在家從不下廚的我,竟讓這幫哥們培養(yǎng)成了廚子,那段時間真有奔著藝術家去的那股勁,畫畫、吹牛、談古論今。
對南藝和南京總有霧里看花的感覺,從來沒有真切地端詳過它,只是沉浸在它那優(yōu)雅迷人氣息里。每逢周一,是與方先生的見面時間,通常坐早七點的船出島。方駿老師是典型的江南文士,崇尚宋元高華、明清秀靈,取錢選之凈麗、董玄宰之淡遠、老蓮之清古、漸江之冷峻。方先生尤好宋詞集句,宋詞中那明山凈水中的佳句與圖畫珠聯璧合,純然是景語與情語的輝映,散發(fā)著名士風流的儒雅。跟先生學習之始,先生就常提醒學生,不要去學習他的風貌,要保持自己的獨立思考,就如當幼鳥會飛時,母鳥要盡快將他們逐出鳥巢,讓幼鳥盡快適應環(huán)境,提高生存的能力,正所謂“海闊憑魚躍,天高任鳥飛”。如學生尾隨自己,久而久之就失去探究事物的動力,形成思維慣性?,F代教育是開放的教育方式,師生關系是一個階段性特定關系,而非一生契約。先生這種“澄懷味象,淡泊明智”的風范對我影響至深,而今先生已仙逝,我仍會時常會想起先生。
廣博與通達
2011年秋,經家庭動蕩后,我重整旗鼓北上中國國家畫院求教于盧禹舜先生。在南藝求學時,朱新建老師告訴我們“如果把南京、杭州比作‘大超市’,那北京就是‘批發(fā)市場’,有機會還是要去看看的”。
到北京后,我選擇離798較近的草場地住下來,一方面想感受藝術家的沖動與創(chuàng)作力,也與“正本清源”的國家畫院間保留一些游離性。我每天坐公交歷經幾個小時游走在兩點之間,在糾結心理中選取著我的需求,尋求著自我的平衡點。“批發(fā)市場”魚龍混雜,良莠不齊,無時無刻不在考驗著我的判斷力,時常作取與舍的選擇題。盧老師“有容乃大”的教學理念,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我內心那份糾結。盧老師說,畫家不能因為追求固化的風格,而排斥其它元素的融入,而應以自信開闊的姿態(tài)對待,就像大海不會拒絕任何一滴水一樣,而是讓它融入與化解,形成自己繪畫元素的一部分。他說一位成熟的畫家要有大海般的胸襟、乘風破浪的感知、氣定神凝的淡泊、乾坤扭轉的睿智。盧禹舜先生的廣博與通達,打開了我的格局,開拓了我的視野,使我放下了狹隘的執(zhí),忘掉了多余的知。
廣度與深度
運河古城臨清、運河之都濟寧、南京與北京。四十多年來我一直沿著運河游走,然而,有一次我無意間撥轉著地球儀,意外地發(fā)現儒教、道教、佛教、天主教竟然都發(fā)源于北緯35度附近,我激動地認為發(fā)現了新大陸,在翻閱資料時發(fā)現,之前已有一些學者已提出“北緯30度”地球的文明線的觀點。我恍然間意識到,當我置身在九點時,地球上還有十點、十一點……事物不僅有它的廣度還有深度。四十多年來,我的認知領域還在廣度層面上尋索,以后的余生,我想要趟過這條河,去河對岸看看,探求認知的深度。
責任編輯:王燦燦 校對:海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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